牛人 | 陈雅丹:乱世中的西北科考探险传奇


探险家小传

陈雅丹

西北科考历史口述者
中国知名画家

1986.11―1987.2 赴南极中国长城站,创作壁画“三个太阳”留在南极,中国第一位赴南极写生进行艺术活动的画家


1997.11-2000.7 沿着父亲陈宗器走过的路,在55岁、58岁时两次穿越罗布泊,成为我国“第一位纵穿+横穿罗布泊的画家”,后创办“穿越时空——我的罗布泊之旅”画展,成为环保志愿者





有人说,罗布泊是一滴大自然哀叹人类贪婪的干涸眼泪。谁也不会想到,这片干枯到绝望的生命禁区,也曾徜徉过波光粼粼的湖水,水中还有鲜活肥美的大头鱼。



照片拍摄于上世纪30年代,拍摄者正是陈宗器——中国近代地磁学奠基人,不仅开拓了中国地磁科学事业,而且完成了人类对罗布泊地理位置和形状的首次精准绘制。

精确程度据《空间遥感图像的分析应用》记载,“美国陆地卫星一号测得,图像上第五阶段湖岸所包围的罗布泊形状大小与陈宗器等人测绘完全一致。”

1927年,开中国现代学术之先河的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成立。中国第一次有自己的学者参加具有现代科学意义的考察,他们走出书房、实验室,几度深入死生难料的荒凉之地,取得了许多在今天看来依然难以超越的成果。科考团为中外合作模式,而陈宗器,正是其中的中国学者之一。

他在西北考察近5年半,3次到达楼兰,在“游移湖”基础上提出震惊了世界学术领域的“交替湖”新学说,证实了湖泊迁移的特征。

今天的《牛人》节目嘉宾陈宗器之女、中国知名画家陈雅丹,将为我们还原一段乱世中的西北科考传奇,追忆时代脊梁的尘封往事。



盐碱地踏血前行
断指裂肤严寒中守望北极星

“为什么我叫雅丹?”

“雅丹是罗布泊地区的一种风蚀地貌,你父亲在那里工作过,为了纪念这段难忘的经历,他给你起名叫雅丹。”

陈雅丹与父亲陈宗器的唯一合影

小时候,陈雅丹最喜欢翻看父亲的旧相册,对照片中的地方产生浓厚兴趣,暗下决心长大一定要去看看父亲待过的地方,看看雅丹地貌。

这一心愿,直到1997年,父亲过世37年后,她才终于有机会得以践行。

经历风沙、暴风雪,翻过重重陡坡,陈雅丹终于穿越魂牵梦绕的罗布泊,回头望了望这片干枯的大地,如今只剩一座“湖心”碑提醒世人,这里曾经有水流过。

曾经可以泛舟湖上的罗布泊VS现在的湖心碑

此刻的她,感慨万千,仿佛穿越时空与70年前的父亲有了精神交汇。

“这里是父亲呕心沥血奋斗过的地方,他数次在这里九死一生。”

1929年,31岁的陈宗器,作为第二批西北科考团成员,被派往新疆协助测量工作。但当时新疆局势动荡,不允许中国学者进入,于是他参与了时任中国西北科考团团长、同时也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伟大探险家之一的斯文·赫定从罗布泊东边进入的计划。

恰巧这时原本被派往罗布泊考察的瑞典考古学者贝格曼,由于中途发现了被后世誉为“东方文化四大发现”之一的居延汉简,不想放弃这一极具价值的研究成果,因此向队长斯文·赫定请求批准自己继续留在额济纳发掘汉简。

去不了新疆的陈宗器,主动请缨,接过这一任务,与另一瑞典地质学者霍涅尔组成搭档,前往罗布泊。

两人一路向西,到敦煌后,租了驼队,招了多名雇员,水和粮食满满当当装了几百斤,准备走向罗布泊。进入盐碱地之前,他们建立了61号营地,储存了部分回程物资,并留下一名雇员原地看守,叮嘱道:“你好好在这儿看着,等我们回来。”

在茫茫无际的荒漠,雇员吓坏了,追着队伍在后边喊:“你们真的能回来吗?”

“肯定回来!”

时已进入秋冬季节,气温零下十几度,天寒地冻。盐碱地支棱八翘,比铁还硬,根本没地方下脚。骆驼一天走下来,蹄子已是血迹斑斑。

众人于心不忍,想让它们躺下休息,可刚一坐倒,骆驼立刻弹起,地面太硌,根本没法躺。后来只得给骆驼裹上皮子,但血还是渗了出来。

盐碱地里行进的队伍

12月31日,队伍终于抵达罗布泊东岸。这是几千年来,人类的眼睛第一次看见罗布泊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

大家兴奋不已,可激动的劲儿还没缓过来,新的麻烦又来了——储水不够,而罗布泊的水是碱水,不能喝。

军心开始不稳,有人吵着要回去,好在陈宗器与霍涅尔最终统一思想,坚定要走到底,完成罗布泊测绘任务。

队伍一边沿途取雪储水,一边沿着罗布泊东岸行进到南岸,继续测量。

1931年1月2日,驼队向罗布泊南部进发

测量需要在晚间进行,通过天文望远镜读秒观测北极星的摆动,记下位置,再根据测量数据,计算出经度和纬度。

“最近几个夜晚都是在星光下度过的,其寒冷程度只有断指裂肤可以形容。”陈宗器在给家人的信中如此写道,“我只能摆弄一会仪器,回帐篷烤一会火,再出来测量,度过这漫漫长夜。这是我的责任,我不能偷懒。”


艰苦的环境使30岁出头的陈宗器显得很苍老

测完经纬,他们计划横着往西走直线,再往北走直线。此时的队伍已经精疲力竭,然而沙尘暴并没打算让他们休息。

“谁都看不见谁,一喊嘴里全是沙子,测距仪不灵了,指南针也不灵了。”霍涅尔在自己的书中描述当时场景。

被吹得四散的几人,像疯子一样在漫天黄沙中嘶吼:

“我们能走出去吗?!”
“能!”

挨过沙尘暴,走到楼兰附近,队伍终于见到了水,可以喝的,有两只骆驼已经连喝水的力气都没了。

沙尘暴刮后的当年的帐篷

陈宗器(左)与霍涅尔(右)合影。照片中的两人,风尘仆仆,陈宗器衣服、裤子破了许多大口子,霍涅尔的手一度被冻伤。从样貌已经完全看不出两人才30岁出头,但他们的精神是那么昂扬。


这是陈宗器终生难忘的一段经历。他在《罗布淖尔与罗布荒原》中记述:“自三德庙以西1000余里,尽是戈壁,水草极少,有时行200里尚不见水草,即可带之水也只能供吃喝,禁止洗涤,牲口有时干渴三四日,骆驼尚可,马便耐不住,渴死了”。

罗布泊第一张精准地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得来的,是那个年代的朴实学者,以血肉之躯扛下自然的残酷换来的。


他们克服了,出来了。

完成任务的队伍,回到了61号营地,看守的雇员终于等到了他们,众人一起回到敦煌。

陈宗器先洗了个热水澡,后立即给队长斯文·赫定发了一个长篇电报,汇报了工作。



遭匪兵软禁、劫持
乱世谱写荒漠绝响,无问西东

听完陈宗器的汇报,得知罗布泊的水真的回来了,且已经绘制了地图,斯文·赫定迫不及待要亲自去看看。

他组建起绥新公路勘察队,再次向中国西北出发,并点名希望陈宗器一同前往。

考察队这次的交通工具是汽车,沿途需要修桥搭路,同时兼顾科研考察。

车队

车队到达轮台时,正逢号称“新疆王”的盛世才与马仲英兵火交战之际,行程受阻。

盛世才将斯文·赫定、陈宗器等人劫持,将他们软禁在库尔勒好几个月。几人曾试图趁守兵不注意逃往他们日思夜想的地方——罗布泊,可没走出多远行踪就被发现,枪林弹雨中又给截了回来。

无奈,斯文·赫定只得给盛世才写信,表明自己只是想去罗布泊考察。考虑到斯文·赫定的国际声望,且罗布泊只是一块荒无人烟之地,盛世才最终放行。

重获自由的科考队兵分两路:陈宗器和斯文•赫定走水路,用四个独木舟捆在一起,从尉犁县塔里木河顺流而下,漂到罗布泊;其他人继续开汽车沿陆路考察。

“这个独木舟是回不来的,因为逆流而上走不了,但他们就是为了理想,要看看有水的罗布泊,所以根本不考虑回不回得来。”

两人都是工作狂,一边漂流,一边不停地做笔记。斯文·赫定记录的是在看见了两只水鸟,有什么花儿开、什么树发芽,而陈宗器则测水的流量、速度,河流的宽度。

根据新疆若羌县志记载:陈宗器是测量塔里木河流量的第一人。同时,他也是中国学者遨游罗布泊第一人。

测绘中的陈宗器


从罗布泊回来,陈宗器等人又遇上盛世才。

“你们对罗布泊那么有兴趣,肯定那地方有金子,是不是挖出宝贝了?我要检查检查!”

所有人把东西拿出来,摊开一桌,见都是些破石烂布,这才允许众人离开。

刚脱险的考察队,到西安给车子补了油,马上又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未完成的勘路任务中。

遗憾的是,从敦煌往西,到罗布泊60泉这段,终因陷车,没完成。

车子被陷

他们在这里建了一个135号营地,画了一个U字型,用8个汽油桶,垒起一个像纪念碑一样的巨型标志。伴着那未完成的最后170公里,耸立天地,以待来者。

“他们期待,将来这里会修起一条笔直的现代化柏油路,那时的人们,将能毫不费力驱车直达楼兰城下。而这座纪念碑将告诉后人:曾有一群执着的人,到过这里。”

从1929年到1934年,两次的罗布泊之行,五年多的艰苦卓绝,陈宗器在未开发的西北荒原取得了一批影响深远的地球科学资料,写出了《交替湖》《罗布淖尔和罗布荒原》《西北之地理环境与科学考察》《绥新勘路报告》等一批重要学术论文。

其中,《交替湖》更是以实地考察的有力证据,让一个多世纪以来罗布泊的位置之争和是否游移湖的争论,就此止息。



时代风骨,家国永思

“西北科考团是乱世中的一支传奇的队伍,是一次了不起的知识分子自发组织的爱国主义行动的胜利,它区别于以往任何外国掠夺者的考察团,开辟了全新的国际平等合作考察。”陈雅丹如此评价。

这支充满神秘传奇色彩的科考队,自诞生时起,便波折重重。

晚清以来,西方所谓的探险者、考察团不断涌入中国,他们瞄准当时政权控制薄弱的西南、西北地区,几乎予取予求,肆意攫取、破坏当地的艺术品和文物。

1927年,当斯文·赫定团队与当时的北洋政府达成协定要来中国西北考察时,中国学术团体强烈抵制。大批科研学者、仁人志士不怕牺牲、据理力争,捍卫国家利益,这才有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中外科学工作者平等合作组成的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根据协定,中瑞双方各自委任一名团长,团员“一中一外”配置,瑞方承担考察经费,考察采集样本归中方所有。

这对当时积贫积弱的中国,相当于“一个翻过来的不平等条约”,斯文·赫定为此还受到了外国同行的非议。但他是一名真正的探险者,那时,包括新疆在内的中亚,被视为人类征服全球地理盲点最后的探险地带,他对那片土地的热爱远胜过占有,对掠夺更无兴趣。他表示,自己并不后悔签署这一协定。

西北科考团的问世,标志着中国在人类认识世界的现代化进程中,终于有了一席之地。取得的一系列成果,也为日后中国的科技史、考古史、西域史、交通史的研究发展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西北科考团戈壁组成员合照,右四陈宗器、右五斯文·赫定

科学无国界,后来,西北科考团中的这批中外学者,在沙漠里结下终生友谊。

陈宗器是斯文·赫定十分赏识的中国朋友,西北考察完,在他的推荐下,陈宗器荣获瑞典皇家北极星骑士勋章,并获奖学金留学柏林大学。两人亦师亦友,一生互通书信113封。陈宗器将儿子起名“陈斯文”,情义可见一斑。

陈宗器(右)与斯文·赫定(左)

此后的许多年里,这批学者之间仍保持着联系和相聚,一起品味那段战火纷飞年代,远离纷扰,专注所爱的美好时光。

他们的后代也成为了朋友,子女们许多也都沿续着父辈的科研之路。

贝格曼的小儿子为了研究父亲,也踏上考古之路。有一年,他来到中国,陈雅丹还陪他一起找到了故宫西边当年的一个瑞典人之家四合院,缅怀先辈。

而陈雅丹自己,虽然走的是艺术之路,却也在罗布泊之行后,有了全新的方向——以自己独特的艺术方式,为环保发声。

“第一次去罗布泊回来,办了个人画展,题目叫《穿越时空——我的罗布泊之旅》,通过实地行走父亲当年的路,和父亲做了一个心灵交流,我成为了一名环保志愿者。”


陈宗器1932年考察时拍摄的黑城废墟

陈雅丹重走罗布泊时拍摄的黑城

想到父亲去到那片土地的时候,罗布泊的水正好回来,有水鸟,有天鹅,植物也生长起来……那里是有生命的,甚至可以建立一个家园。

“父亲肯定希望那片土地越来越好,为人类造福,可现在,罗布泊又没水了,干枯了。”

陈雅丹不愿眼见父亲一生的心血白费,决心承袭他生前愿望,要让大家重视环保,对后代负责。

她曾创作过一个互动艺术作品,号召大家捐5块钱,种一棵树。这一行动艺术,后来真的促成了北京郊区的一片树林。

“我怀着非常虔诚的心在做这件事,算对父亲有个交代,那时我有了小孙女,也是对她的一个交代。

陈雅丹在罗布泊种下3颗象征性的“树”


回北京后创作艺术互动作品“种一棵树,为了黄河母亲”

艺术作品获积极响应

最后捐款用于种植树林

“喊口号没用,我就要脚踏实地干实事!”这是陈宗器的一贯想法。

如今的陈雅丹,追随着父亲的精神,二十多年来,用实际行动,践行着自己的环保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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